画皮

画皮

又到了一更时分 身后传来敲门声
总在失魂散乱的夜里出现两个人
一阵儿欢心 一阵儿惊惧 这命中带着病啊
只是春风吹乱了桃花林 错把痰唾上了身

这是个临行前的盛会 一杯接一杯
我们开始纵情地哀嚎 不再躬身肃立
总是在回忆 总是在希冀
没有一刻能停啊
于是青冢邂逅了公子笑
从此薤露世上珍

君既不能解我忧 为何问我夜独行
穷途哪有星月光 公子为何慕皮囊
空荡泉台寂无声 执笔采花做凡尘
等过畅往烟消云散
世上少见有心人

总是在回忆 总是在希冀 没有一刻能停止
于是青冢邂逅了公子笑
从此薤露世上珍
君既不能解我忧 为何问我夜独行
穷途哪有星月光 公子为何慕皮囊
空荡泉台寂无声 执笔采花做凡尘
等过畅往烟消云散
世上少见有心人


《画皮》赏析

更漏滴穿第七声时,纸窗上的月影晃了晃。案头残灯还在舔着砚台,墨香里浮起三百年前的叩门声——刀郎的调子便顺着这门缝溜进来,像极了聊斋里那缕不肯投胎的魂,专拣人心里的暗处落。

叩门者的双面谱
梆子敲碎子时的寂静,门环上的铜绿便簌簌落进鞋窠。来者是谁?是王生握杯的手抖出半盏酒,还是女鬼袖口抖落的磷火?失魂的夜里总立着两个影子,一个贪看桃枝勾住的月色,一个怕见镜中褪了色的朱砂。欢与惊原是同一盏灯的两面光,照见美人鬓角的痣,也照见鬓角痣下的骨——就像陈氏咽下的那口痰唾,混着泪与秽,却在喉间烫出个真字。
桃花林的雾最会骗人。它把新叶酿成胭脂色,让少年错把露水粘在襟前当相思扣。雾散后才见,每片叶尖都悬着个“色”字,每道叶脉都爬满“痴”的纹路。世人总在镜前描三十六种眉,却不知镜里镜外,原是两重画皮:一重哄人,一重骗己。

饯行宴上的青冢影
酒盏相碰时,碎了满桌星光。他们在席上放浪形骸,脊背砸在椅背上发出钝响,却在醉眼微合间,看见荒草漫过了坟头。那是谁的青冢?是昭君的环佩埋在了胡沙,还是每个灵魂终将躺成的土丘?公子的笑惊飞寒鸦,却让《薤露》的调子在云隙里结了冰——古人唱朝露易逝,刀郎却叹“薤露成珍”,当真心沉进了井,连哭声都成了镀金的铃。
回忆是筛子,总在漏下的时光里捡碎银;希冀是风筝,线断了还追着风跑。女鬼执笔画皮时,笔尖蘸的不是朱砂,是凡人落在尘世的半滴泪。青冢与公子的擦肩,原是生与死在换盏:一个在土里数着年轮等月光,一个在世上捧着画皮追灯火,终究是各饮各的凉。

泉台下的问心笺
女鬼的话从黄泉底浮上来,带着泉水的冰凉。“君既不懂我的忧,为何问夜我独行?”这话像片老叶,飘在每个赶路人的脚边。穷途的夜哪有星子?有的只是自己眼中的翳,遮了真心,只留皮囊在人前晃。公子爱的是皮相,可皮相下的血,是否也曾暖过谁的指尖?
泉台空了,鬼都挤在人间街巷。她们画眼尾的痣,描唇上的朱,采的却是世人遗落的肝胆。待烟消火灭,画笔枯成了柴,只剩“有心人”三个字,在风里飘成断线的纸鸢。就像我们在人潮里喊热,却在独处时听见血管里的寂——原来最真的鬼,藏在人心幽微处;最假的人,正在灯下细描新的皮。

在墨痕未干处见自己
刀郎的嗓音像块磨旧的砚,粗粝里渗着墨香。他不唱鬼狐,只唱你我襟前的尘:每个人都在画皮,画给旁人看,也画给镜中的自己看。画着画着,便忘了骨血里的热,原是和鬼域的烛火一样,明明灭灭,却从未真正冷过。
沈从文写过河灯漂远时的光,宗白华说过宇宙是首流动的诗。而《画皮》的妙处,正在这亦人亦鬼的恍惚间——当唢呐声漫过檐角,当梆子敲碎五更,就忽然懂得:这世间最动人的,从来不是画好的皮相,而是画皮时,笔尖不小心抖落的,那滴未干的,属于人的,真意。

夜深时,不妨熄了灯。让那些欢与惊、执与惑,都在暗处静静沉淀。就像聊斋里的书生与女鬼,不必问是劫是缘,只消在这一曲未尽处,看见自己眼中的光——那光里有桃花初开的晨,有青冢生苔的夜,还有,一点始终未灭的,不肯画皮的,真心。

附录
《乐府诗集·相和歌辞·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一首挽歌,以薤上易干的露水起兴,写人生短暂,露水干了明天还能再降,而人一旦死去却难以回还,表达对死者的哀悼。

《聊斋志异 ·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
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
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
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
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
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
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
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
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
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
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
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